大理近亿元假烟案告破背后:打掉假烟全链条生产线

日期:04-07 来源:未知

  从大理市区到祥云县一个小时车程。深夜,公路两旁成片的烟草叶子反射着车灯光,车窗外呼啸的风声夹杂着虫鸣。

 
  车子拐入县城郊外的一处村子后熄灭灯光,车里的眼睛却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几户烟农余存的烟叶被人收购一空;村头鱼塘边的冷库里传出窸窸窣窣的机器声;树丛遮蔽下,一笔钱货交易正在进行……
 
  张郭云在车里观察着这一切,这位大理市公安局经侦大队的副大队长已在此蹲点数月,被盯梢的是一伙制售假冒伪劣卷烟的嫌疑人,他们正在祥云设立工厂。以往,大理警方查获过不少制售假烟的小作坊,但打掉的都只是某个中间环节,比如制丝、卷包。这一次,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从烟叶到成品卷烟制售的完整链条。
 
  立案没多久,假烟厂老板张智的活动轨迹,以及他手下的人员架构就被摸清了。警方发现,由于疫情等原因国内卷烟需求旺盛,嫌疑人便瞅准了“商机”,但因为边境封控,以往“从国外进假烟”的渠道不畅,他们就谋划了在国内“自力更生”。
 
  这场无声的较量持续了近八个月,直到被捕审讯时,张智才第一次与张郭云真正打上照面,他诧异对面这位年轻人对自己的熟悉程度——从一个赚了点小钱的生意人到车房被法院查封的老赖,最后成为落魄的假烟厂老板。张智戏谑道:“阿弟(小伙)案子查得不错。”
 
  记者从大理市公安局获悉,大理市人民法院已开庭审理此案。
 
  发财梦
 
  2021年12月10日上午10点,一辆货车由凤仪收费站进入大理市区。
 
  车厢内看似并无异样,纸箱包装的柚子放置在外层,张郭云拨开往里瞧,深处是一摞摞码放整齐的卷烟。经过查验,这正是群众举报的车辆,装有大量假冒伪劣卷烟。一份案件材料记录,这车卷烟共计250箱,如果按照市场上的真烟价格流入市场,价值约为946000元。
 
  查获一车假烟,并没给大理市公安局经侦大队的警察带来多少欣喜。“这一下打在这帮人身上很难形成实质伤害,就好比泥鳅被抓住尾巴,稍一扭动就能溜走,道理是一样的。”张郭云不紧不慢地解释。他今年37岁,皮肤黝黑,接受采访前刚冒着小雨回到局里,发梢上挂着雨滴。
 
  通过这车假烟,一个名叫张智的“老板”开始进入警方视线。线索显示,此人为了在祥云县内建假烟工厂,正四处求购卷烟机和接嘴机,两台机器对接后,每分钟可以生产2000支卷烟。
 
  “机器一响,吐出来的不是假烟,是钞票。”审讯时,不止一个嫌疑人向张郭云说。
 
  在大理州境内,假烟在市场上早有流通,但几乎没有形成规模的制假工厂。州公安局迅速成立“12·10”专案组,分析之所以有不法分子选中祥云,是因为它是远近闻名的烟草种植大县,年种植面积约八万亩,再加上祥云的公路和铁路都较为发达,运输也便利。
 
  彼时张智并没意识到自己已受到“特别关注”。在他老家江尾村,一个距祥云县城三十公里外的云南普通村落,坐拥1636亩的烟草、蔬菜、花卉种植田。村民都知道“老张”是大老板。他家位于村中心的老房子许久不住人,“他在县城里有房,偶尔回村里看看,开着一辆卡宴车。”张郭云从村民那里打听到。
 
  那几年,几乎是老张最风光的时候。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染着黑发,衬衫、领带、西裤、皮鞋一样不差,胳膊肘里总会夹一只棕色皮包,有时还在鼻梁上架一副银框眼镜,“一副成功人士的做派。”
 
  他平时爱打牌,村里也有不少牌友。有时手痒想过下牌瘾,他的卡宴车就会轧过村头窄路,扬起一路尘土。
 
  “张司令”
 
  老张的卡宴车不知何时停在了大理市人民法院的大院里,积了一层薄灰。
 
  借助大理法院公开的部分信息,张郭云发现,早在2020年末,张智就被法院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彼时已是一贫如洗,卡宴车也被法院查封。
 
  然而作为老张合伙人之一的陈路并不知道这些。他记得第一次和老张见面,对方穿着“部队退下来的空军制服”,没有一丝褶皱。陈路一眼便认出了老张制服肩章上的“两杠三星”,那是上校的象征。谈吐间,老张“很有领导样。”后来的每次见面、吃饭,即使穿便装,老张也是一身老干部打扮,有时他会看似随意地掏出中华牌香烟,露出手腕上的“金表”。
 
  后来即使面对审讯,老张依旧坚称,衣服是军队留下来做纪念的,肩章是找其他朋友要的。后期张郭云去老张的出租房内搜查,搜出来一整套海陆空标识,以及一抽屉的假中华烟。
 
  深信老张这身行头的不止陈路一人。假烟厂成立初期,老张因资金不足想要多拉几人入伙,陈路找来了湖南籍的杨金。陈路向他介绍起老张的“那层身份”,称“老张是有背景关系的。”后来杨金还看过老张的“军装照”,接过老张递的“假中华烟”。洽谈过后,杨金答应出资20万元,占股20%,他还同意老张只出资15万元,也占20%股份。
 
  往后的日子里,老张成了他们口中的“张司令”。这既是对老张身份的尊重,也意味着他真正接到了团队的指挥权:“张司令”主导着整场制假的作案思路,也把控着团队的“核心资产”——制假设备。
 
  2022年3月,老张一伙终于等来了制假设备到货,他们把机器放到一辆租来的小货车上,打算随时机动。
 
  张郭云那边的盯梢一直没有松懈。到了4月,警方注意到,那车设备被拉回到老张最熟悉的江尾村,他租下自家老房子对面鱼塘边的一处冷库,白天村民来这里储藏蔬菜、花卉,晚上没有人会关心这里的动静。更何况,很少有人会想到,冷库也能成为制假场所。
 
  老张也没想到,以冷库为中心的100米外围,常常会有一辆越野车隐匿在夜色中,有时靠近烟草田,有时傍着电线杆。车上的张郭云与同伴张宏伟等人轮流观望着冷库内的人员活动,时间久了,他们甚至能分辨出不同人的身形——小工会时不时出来抽根烟,红色的光亮在黑暗中忽明忽暗;老板不常现身,但现身时一定会在车子副驾驶那侧上下车,夹皮包的那只胳膊很少有大幅度的动作。
 
  猫鼠游戏
 
  驶往冷库的公路上,会经过江尾村的烟草种植田。4月至8月,正逢烟草的最佳生长季,它们会从平齐脚踝的高度长到一人高。绿油油的田间,肥硕的叶片卖力地向外伸展,夜风拂过,敏感的烟民鼻子会捕捉到一阵阵独属于云南烟草的微甜味道。
 
  张郭云发动车子,跟随一辆从冷库开出的轿车,路过烟草田,车距保持在二三十米左右。经过数次观察,警方猜测这伙人的窝点应该不止冷库一处,“冷库只负责生产卷烟这一环,包装以及原辅料存储应该分散在其他地方。”
 
  在这场“猫鼠游戏”中,张郭云和专案组的成员都努力避免与老张等人正脸直视,也尽可能减少在他们窝点附近下车走动。曾有人提议他们装作钓鱼人去冷库旁的鱼塘边近距离蹲点,但很快被否决,“村子里的人与老张大都相熟,也有钓鱼爱好者,生人贸然出现在那里容易让他们察觉异样。”
 
  巧合还是来了。
 
  操作卷烟机的技术门槛不低,老板们没人懂这些,只能从外面请师傅过来调试。前两次,老张请来的师傅都十分谨慎,要求住在冷库,方便机器调好后随时撤离。但第三次请来的师傅要求住大酒店,老张只好答应。
 
  入住当天,张郭云带着两名同伴去酒店监视,刚走到电梯口,门忽然打开,里面正是老张一行人。
 
  这是抓捕前,张郭云与老张的唯一一次面对面。那个瞬间,他与老张都看向了对方。这个警察曾与成百上千双眼睛对视,深知眼睛里能透露出信息。目光短暂接触中,张郭云看到老张微微皱眉。这让他有些心慌,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看穿。他低下头,佯装摆弄手机。
 
  老张与请来的师傅边谈话边走出电梯,与张郭云擦肩而过,但没有过多打量眼前的这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小伙子。
 
  那时张智没工夫关注每一个陌生人,设备调试在即,只差最后一步赚钱机器就能开动——谋划了近半年,他早已迫不及待。
 
  落魄的“大老板”
 
  终于开机了。
 
  为了以防万一,一切生产都在一辆翻斗货车上进行。白天,货车停在村子的犄角旮旯里,以草丛树木掩护,车斗上的设备被雨布蒙住。等到太阳落山,货车再开进冷库,机器接上电源,开始“吐钱”。
 
  从晚上六点持续到次日早上六点,开机12个小时。老张称,他们一夜可以做10多箱假烟,每箱45条,“因为是一边生产,一边继续调试机器,所以不算高产。”
 
  老张深谙狡兔三窟的道理,除了冷库,他们多次搬迁生产地点。在警方的案卷里,张郭云把那辆翻斗货车形容为“移动工厂”。
 
  假烟工厂从计划到落成,再到投入生产、包装,最后走向销售,其间夹杂着诸多变动。为了不耽误生产进程,老张吃住都在冷库里,包装交给了杨金负责。包装点选在了凤仪镇大凤路旁边的出租仓库,杨金招进来一些工人,还请了一位师傅来教工人们包装技术。
 
  与此同时,陈路在销售环节遇上了麻烦。“由于起步阶段,他们生产出来的卷烟比较害(质量不好),市场不认,就很难卖出去。”张郭云的同伴张宏伟说。
 
  2022年3月2日,陈路入住大理市下关镇的一家酒店,张宏伟便盯上了他。跟前台打听到他们没有登记入住,张宏伟找到了“抵近观察”的机会,找来社区民警一起上了五楼。
 
  房门敲响,一看来人是警察,陈路倒没有慌乱,他跟张宏伟胡诌,“我们是来旅游的,刚住了两三天。”
 
  令张宏伟诧异的是,房间内没有假烟,陈路也没有一点老板的“气质”,“当时正值午时,他与朋友坐在床沿端着碗吃面条,很瘦也不高,穿的衣服也破旧。”张宏伟回忆道。
 
  后来,这群“大老板”的形象再一次颠覆了张郭云和张宏伟的认知。长达10多天的时间,因为请师傅调试机器花出去不少钱,生产线上的成品假烟质量也几经波折,“资金没回笼,老张几人还去过临近关门的菜市场,捡便宜的菜叶子炒菜,肉都吃不起。”
 
  也正是这段落魄的日子,让杨金等人对“张司令”的身份起了疑心。除了最初入股的15万元,“张司令”没再出过钱,他口里说的“关系”从来没有用上。
 
  但眼看事业即将驶入“正轨”,这些谎言和矛盾都被暂时搁置。那时他们都相信,马上就要“苦尽甘来”。
 
  暴富梦碎
 
  没过多久,新的包装点出现了。
 
  这一次老张和杨金都更加谨慎、狡猾。他们把包装点选在了另一个村子的一户普通民宅里,这户人家有正常的起居生活,村子里进进出出也都是熟悉人。
 
  空压机被他们藏在祥云县城的一处小院里。辅料的藏点则选了一处装修了一半的毛坯房,辅料堆放在里面,罩上绿色的防尘网,外观与建筑材料并无差异。
 
  安顿好一切,很快他们产出了150多箱成品卷烟。在此期间,他们有货便出,从不囤货,一方面是为了快速回笼资金,另一方面也可以逃避警方的打击。
 
  “这些烟,陈路一共卖了22万元,给包装师傅发了工资。”老张如实交代,如果警方没发现,在原料充足的情况下,这套生产设备每天可生产约10000条假烟。他们有着更大的计划:工厂进入盈利期后,搭建专业销售、运输团队,向云南省内乃至全国输送假烟。
 
  近乎同一时间,专案组也进入了收尾阶段。经过8个多月的侦查,老张这一团伙的组织架构、人员分工、窝点、仓库位置等情况已被全面查清。
 
  “收网只差天时”,警方在等一个揪起制假全链条的机会。
 
  假烟工厂运转后,团伙里暗藏的矛盾开始显现出来,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
 
  “建厂几个月,我们都没拿到过分红。”在后来的审讯中,杨金说自己忍受不了被一个骗子把控,想要把这个冒牌的“张司令”踢出团队。
 
  “张司令”的伪装不仅运用在制假伙伴身上,张郭云从派出所同行处得知,他们曾接到张智以军人(领导干部)身份行骗的报案,已另案处理。
 
  2022年7月底,杨金等人跟老张摊牌,要求老张交出制烟设备。但老张执意再生产一些假烟,等回本后再离开。杨金等不及,给开卷烟机的师傅和工人递信儿说“老张被警察抓了。”
 
  “师傅和工人都跑了,我只能将烟厂停产,机器封存。”老张交待,一个月后,其他几人和他商议,退还他15万元本金,但要拉走机器,老张只好同意。
 
  2022年9月,大理警方收到消息称,杨金等人计划9月18日晚上转移制假设备。由于设备较大,需要启用吊车,他们把地点选在了一处废旧的收购场内,既隐蔽又足够吊车出入。
 
  那日,在云南省公安厅、省烟草专卖局的统一指挥下,大理州市公安联合开远铁路公安,以及烟草稽查人员50余人、15辆车,在昆明、大理、祥云、洱源等地跨区联动、同步收网。
 
  晚8时许,张郭云带着张宏伟等人守在废旧收购场的各个方位。吊车刚开进场里不久,他们便包围了整个场子。当晚,坐守在祥云县城一家宾馆内远程指挥的张智也被其他警力抓捕归案——他派人去了现场,计划着如果设备转移完成,15万元没到账,就向警方举报杨金等人。
 
  一些具体的数字记录着这次行动的收获。那晚,警方共捣毁假烟仓库窝点8个,烟丝加工窝点1个,捣毁一条完整的假烟生产线(含各类大型制假设备9台),抓获张智、杨金、陈路等违法犯罪嫌疑人10人,收缴非法卷烟230.8万支,缴获各类烟丝、烟叶、原辅料、包装纸等若干。
 
  据大理警方介绍,这一案件是近年来云南省内公安机关破获的较为完整的假烟全链条生产线,也是云南省内查获设备最全、防止假烟流入市场最及时的案件。全案共打掉涉及该生产假冒伪劣卷烟网络相关窝点10个,抓获违法犯罪嫌疑人31名,采取刑事强制措施21名,全案涉案价值近亿元。
 
  张智被捕后,在审讯室里,张郭云和他第二次面对面。这一次,任凭对方如何皱眉、如何狡辩,张郭云都直视他的眼睛,没有一丝躲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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